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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澜德ID:11594

【空白】天人五衰 · 七、灌顶


  空海是一个将万事万物都看得很透彻的一个人。


  空海。


  这个名字是他二十二岁时,于奈良东大寺受具足戒后所改的法号。海,即无边无垠;空,即万事如空。如今的空海,正是人如其名,将万事万物皆看得透彻,看得明白。


  此身所身处的这片土地,这片国度;眼前所见的景物、建筑、这绵延不尽的雨丝,空海能看得透它们都是虚幻。


  生与死所归同处;色与空所归同处;欲与境所归同处。


  就连此时,身上所淋的冰冷的雨,内心中感受到的心如刀绞般的痛,也都是虚幻。


  雨就算下得再大,也总会停止。内心的苦痛就算再绵延,也总有一天会被忘却。


  对常人而言难以想象的孤独和寂寞,对空海来说,不过是终有一天会消散的云烟罢了。


  空海与乐天不同,他深知自己的归处在遥远的东海彼岸。张着血盆大口的海浪中,眼口耳鼻全被灌进了咸涩的液体,在那时,空海就曾在心中暗暗发誓,假若自己有幸到达大唐,取得无上密的法门,一定要将它带回祖国,使它真正发出耀眼的光芒来。


  空海——弘法大师的确做到了。但对如今只有三十三岁的空海而言,这些还仅仅是他的期盼而已,不,说是野心也许更为合适。


  空海的野心坐落在东方那片狭窄的岛屿中,那片落后而破败的,在此时野樱遍地的国度。


  空海就这样敛了湿透的衣襟,在空无一人的长安城街道上彳亍而行,僧袍的青色如同苔藓,在这豆大的雨点中逐渐发酵、生长。


  这是他早就选择好的道路,既不会改变,也绝不会后悔。


  本来应是如此。


  可空海此时,却仿佛在这一瞬间盲了眼睛、聋了耳朵,一切都变成了深渊般的漆黑。


  那些曾经能轻而易举感知到的自然万物、宇宙众生在顷刻之间消失殆尽。雨点打落在泥土中的声音,他本能听到;鸟儿在空气中扇动翅膀的样子,他本能看到;宇宙万物的运行的节奏,本应由空海的脚面开始,一路传达到胸襟,散发出共鸣的愉快。


  可如今,一切都感知不到,空海周身的一切,都变成了深黑色的深渊。眼不能见,耳不能听,唯独只剩下胸腔中万箭穿心般的疼痛,随着心脏的跳动而不断的抽痛。


  业障。空海在脑海中喃喃的念道,倘若这是他的业障,又该如何破除?


  不知不觉间,空海抬起头来,竟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胡玉楼下。


  夜色下,水面被雨点溅起了道道波纹,一圈圈的涟漪扩散到不知名的地方。胡玉楼窗内透出绮丽的灯光,男男女女寻欢作乐的笑声隐约传进了空海的耳中。


  即使是这般大雨天,勾栏之所却依旧是夜夜笙歌。长安,有如挂在枝头的烂熟的果实,过甜的汁水发酵成散发香气的酒液,勾人心神、醉人魂魄。


  空海出神的仰望着这所妓院,久久不能移开目光。在大唐的一切,欢笑、思慕与泪水,还有那三十年前的前朝旧事,都散发出腐烂的味道,融化在了这栋寻欢作乐的建筑里。


  明日一早,这颗熟烂的果实将会被空海抛在身后,任凭它与那腐烂的虫豸一起,掉落在泥土的深处。


  “空海师父?”


  背后突然传来有些惊喜的声音,空海回头去看,玉莲的手中捧着一只银色的小壶,正笑靥如花的看向空海。


  故人相见,空海自然露出了笑容,“玉莲。”


  “哎呀,你怎么不打伞啊。”玉莲发现了空海浑身湿透,不由分说的将他拽到了屋檐底下,甚至还帮他掸了掸身上的水,尽管没什么用处。


  “不碍事的。”空海只是微笑。


  “空海师父……今天不是来寻欢的吧。”玉莲便说。


  “何以见得?”


  “胡玉楼里的姐妹们说,倭国遣唐船来了长安,空海师父明天一早就要回到倭国了。”


  玉莲从衣裙里找了一方手帕出来,仔细的替空海擦拭身上的水迹,一边说道,“我可还在想呐,空海师父这么一声不响的就走了,玉莲在上次可见的就是最后一面了。不想今天竟然这样凑巧,能在临走前再见空海师父一面,何其有缘呢!”


  上一次。自然,是那一次。


  空海的思绪飘去了极远的地方,飘往了诗人的翩翩衣袂,嬉笑怒骂和情动时的旖旎潮红。白乐天,就是那样的白乐天,在雷雨交加的夜里,红了眼眶声音嘶哑而破碎的喊着他的名字。


  雨,仿佛顺着血肉滴落在心脏中,冰冷刺骨。


  “……那位客人和白官人一样,苦闷了就要喝酒作诗,上一次还提到了妖猫的事呢。要我说,这些文人就是这么一回事。”玉莲絮絮叨叨的继续说着,仍旧坚持的用手帕替空海擦拭着雨水。


  空海沉默着,没有答话。眼睛飘向一旁,看向玉莲怀里捧着的银色小壶。


  “下着这样大的雨,玉莲小姐为何出门?”空海问道。


  “出门?不是出门啦。”玉莲露出笑容,那姣好的容貌足以让世间男子神魂倾倒,她捧起手中那个小小的银壶,“我来浇水的。”


  “浇水?”


  空海顺着玉莲的视线向银壶里面看去。那应该是胡玉楼用来装水的摆设,但此时里面一滴水也没有,而是铺满了泥土,在泥土的中央,有一根植物的藤蔓蜿蜒冒出,只是已经不见青绿色,叶片都已经枯萎,只剩根茎还顽强的支撑着。


  “长安入春以来,还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雨呢。我就想把这植株拿到屋外让它淋淋雨,好沾一些春气。”玉莲手捧银壶,微笑着说道。


  银壶被举到屋檐外,淅淅沥沥的雨水滴进了银壶里。


  可是这样的举动,在空海看来……毫无意义。


  万事万物皆有定数,这其中无论是动物植物,还是洞彻了宇宙的人,都有凭一己之力无法改变的巨大遗憾。


  “没有用的。”空海缓缓开口说道,“玉莲,这株植物已经枯萎得很严重了,问题出在根系上,再如何浇水也活不过来了。”


  若是放在平日里,空海断不会轻易说出这样的话来。玉莲略有惊讶地看着他,然后“噗哧”一声笑了出来。


  “我知道呀,空海师父。”


  玉莲那样自然的语气让空海侧目,她如同谈论天气那样理所应当的说着。


  “你知道吗?这课植物是白官人托我照料的呢。”


  “乐天吗?”


  “对,说来有趣,这是白官人吃掉的西瓜呢。”


  “西瓜?”


  “是啊。”玉莲甜甜的笑起来,“这是妖猫之前的事情了。有一回,白官人来胡玉楼喝酒,作不出诗来,心情烦躁得很。玉莲拿西瓜来请他吃,结果呢,他把西瓜籽吐得到处都是,有一粒刚好落到了垆台上的水壶里。说来巧得很,因为嬷嬷记性差,水壶里忘了添水,只剩下薄薄一层底子,两天过去,再看时,水壶里竟然长出了西瓜藤来。”


  西瓜……藤吗?


  “后来,白官人再来时,玉莲把这事告诉他,想不到他竟然欣喜若狂,捧着水壶看了又看,大呼叫好,提起笔来就作了首诗。诗是怎样玉莲看不太懂,可从那之后,白官人就嘱咐我要将瓜苗好好的养起来。”玉莲捧起那只水壶,有些不好意思的笑起来,“不过玉莲可不懂得怎么养花养草,再加上胡玉楼里客人多,生意忙,总是顾不过来,就变成这个样子了。可就算如此,它现在还没死呢,不是吗?”


  银壶里,那株半死不活的瓜藤在雨水的浸润下比方才更透出一些青绿的颜色。


  “就算确实养不活了,可现在却还没有枯死啊。”玉莲神情认真的说道,“若是在这时候就放弃它,那这株瓜藤岂不是很可怜?而且,这是白官人拜托了玉莲的,就算看在白官人的面子上,玉莲也得照料到最后啊。”


  照料到……最后吗?


  一瞬间,空海如醍醐灌顶一般猛然明白了过来。眼前的黑暗、耳边的寂静一瞬间全部消失了,只剩下瀑布般涌来的——强烈的,笑意。


  是的,笑意在空海的胸腔中堆积,他甚至禁不住笑出了声。


  宇宙万物皆有定数,皆有命运,皆有注定,这就是大日如来之法,空海本以为自己已经参透。可如今看来,他竟是连密宗的皮毛都还没有摸到!


  曾几何时,丹龙就曾经告诫于他,越是聪慧的人,就越要小心“反被聪明误”。而如今,他自以为看透宇宙、看透世界,却被自己的狂妄给蒙蔽了双眼,忘却了初心。


  虽说万物皆是虚妄,可万物又却是真实。空海深知,自己在大唐所见、所感、所闻的一切,都是如此深深的烙印在胸口,新鲜又刺激,绝对一生都无法忘怀。


  见到没有见过的东西就凑上前去看;听到没有听到过的声音就竖起耳朵来听,若非如此,人又何必为人?


  而那个足以使他铭记一生的人,那人的音容笑貌、旖旎缠绵,使他如斯疯魔!


  天人五衰。


  不历经五衰,如何成为天人?不历经疯魔,又怎能达到清净菩萨之界?


  空海忍不住愉快的大笑了起来。大唐密宗的第八代继承宗主,竟然却不如一位勾栏之女耳清目明!


  玉莲被突然笑起来的空海给吓了一跳,还没等说什么,突然之间,手腕就被握住了。


  空海握住玉莲的手腕,眉眼里全都是愉快的笑意,他十分认真的说道:“玉莲,认识你真是一件幸运的事啊。”


  说着,空海垂下眼帘,侧首在玉莲的额头印下一个轻盈的吻。轻盈而不带一丝性欲,仿佛只是单纯的感谢,又像是一个郑重的告别。


  “哎,哎?等等……什么?”


  可不等玉莲反应过来,空海已经如同一阵风一般消失在了雨幕里,任凭玉莲如何呼唤,他也没有再回头。


【TBC】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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